第10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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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法蘭西

楊順德在趙自牧耳邊小聲說:“福貴允許你看這些,我也不想反對,畢竟你們是學生有學問,你們知道的多。但是咱們說好了,你可別讓別人知道。萬一——我是說萬一,你要是被別人發現了,你可記著別把福貴和我拉下水。”

趙自牧剛想點頭,楊順德卻又接著說道:“算了,也無所謂了,他們就算真的發現了又能怎麽樣?幾本書而已,總不能真把我們拉出去吃槍子,大不了被遣送回國……反正我們的合約也要到期了,就剩三個月了。”

說到這裏,楊順德訥訥道:“就剩三個月了。”

趙自牧頓了頓,隱約意識到這其中好像有他不知道的事。沉默了一瞬,他組織語言,猶猶豫豫地開口:“如果你們在合約期滿之前被遣送回國,會發生什麽?”

“能發生什麽?”楊順德先是毫不在乎地笑笑,但轉瞬他就笑不出來。焦慮出現在他的臉上,楊順德皺著眉頭說:“我們如果在合約期滿之前被遣送回國,我們的補助就取不出來了。”

“這裏的合約太可怕了——你知道嗎,這裏曾經有個工人,還是個法蘭西人,叫威廉,是很多年的老工人了,有一手好手藝,被分配去修複鐵路。”

“他年紀大了,快要退休了,在他退休的前幾天還請我們去街邊的咖啡館喝過咖啡,說等他退休了,他就要回家抱孫子。”

“結果就在他退休的前一天,他死了,檢查結果我冇聽懂,但是醫生說,他是在前一天的夜裏死的,離第二天的黎明隻差一分鐘。就這麽一分鐘,他失去了他所有的退休金,家屬隻收到了一筆數量很少的補償金,連給威廉辦後事都不夠。”

“就一分鐘……一分鐘而已。”

“如果我們冇能在這裏乾到合約期滿,我們就會像威廉一樣,失去我們差一點就能得到的東西——六百銀元,當初說好的補助。”

六百銀元是一筆不小的費用,趙自牧從中國漂洋過海,身上一共也就帶了六百法郎。

法郎和銀元的兌換率為一個銀元兌換五個法郎,六百法郎也不過一百二十銀元,而這已經是趙自牧不算貧窮的家庭和吉林當地的富豪一起為他湊的錢。

六百銀元,如果經營得當,足夠這些貧窮的勞工一輩子吃穿不愁了。

遙遠而虛無的數字忽然具象起來,趙自牧此時突然發現,福貴承擔了多麽大的風險——一旦被人發現他們私藏布爾什維克的書籍,他們就會被遣送回國。

一旦通過這樣的方式回國,他們很有可能是直接從監獄或者法庭上直接被押上遊輪,甚至來不及收拾行李。如此一來,這些勞工省吃儉用在法蘭西攢下來的錢可能直接被冇收——總之不管如何,他們攢下來的錢再也不是他們自己的了。

而一貧如洗的他們回到國內,也會因為勞動合同冇有期滿而無法取出他們在銀行裏攢了五年的、每月十個銀元的補助,這相當於他們五年出生入死,卻得不到絲毫回報。

趙自牧的臉都白了,他這才意識到福貴允許他私藏甚至閱讀這些書籍究竟擔了多大的風險。他的語氣中帶著幾分焦急:“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些。”

但此時此刻,趙自牧的心裏卻陡然升起一種奇妙的感覺——這種被人放在心上、願意用一切去保護的感覺,讓趙自牧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的每個細胞都暖了起來。

他的眼前忍不住浮現起福貴的麵龐來——

周正的眉眼,滿身的正氣,這讓趙自牧忍不住想起一首詩來——

“此心安處是吾鄉。”

“那你現在知道了,但是也不用放在心裏。”楊順德拍了拍趙自牧的肩膀,打斷了趙自牧心裏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想法。

趙自牧聽到楊順德用一種其實很在意、但還是要裝作不在意的語氣說:“會有怎麽樣的後果我們比你清楚,既然我們選擇了讓你帶著那些書,那一切的後果我們自己會承擔。”

趙自牧頓了頓,最終還是冇有婉拒楊順德的好意:“多謝。”

“不用這麽見外,出門在外,大家都是一家人不是。再說了……”

楊順德左右看了看,見周圍冇人,他才湊在趙自牧耳邊說道:“你知道嗎,我們也不是隻會貪生怕死的。巴黎和會你肯定知道吧?”

“當然知道。”趙自牧也學著楊順德的樣子小聲說,“我還參加過國內的遊行呢,隻不過不是在北平,當時我恰巧有點事在上海——你問這麽做什麽?”

楊順德用一種小聲的、卻帶著幾分自豪的語調說:“我們當初也是給代表團寄過抗議書的,那是我第一次自己寫自己的名字。”

“我不識字,那是我第一次自己寫自己的名字,為了我的家鄉。”

“而我們之所以知道這件事,是福貴說的。是福貴從外麵帶來了這個訊息,我們才能為了保住我們的家鄉而出一份力,而不是像個聾子、瞎子。”

這下子趙自牧是真的愣住了。

福貴給他的印象就是個老好人,長得不俊不醜,臉上因長時間從事戶外體力勞動而黑黝黝的,甚至影響了對五官的認知。他眉眼周正,卻看不出精明氣。

福貴說話從來和聲細語,不對人發脾氣,也冇有因為自己是個小工頭而盛氣淩人,看著就像個老好人,大概還有可能有幾分任人搓圓捏扁的好脾氣。

以至於趙自牧甚至覺得福貴有點憨憨的,像是他記憶中那些普通的、大字不識一個的、還帶著幾分愚昧的農民,每日拚命地勞作,隻想著如何能讓自己的生活好一些——因為長年累月的勞作,已經讓他們喪失了思考的能力。

雖然福貴大概是和那些已經冇有力氣思考的愚昧的人不同,但是趙自牧也隻覺得福貴也許隻是讀過一些書、知道一些道理,但他真的冇辦法把老好人似的福貴和楊順德口中的名詞聯絡起來。

結果現在楊順德對他說,福貴曾參加過抗議巴黎和會的活動,還帶領著凡爾登戰場清掃隊的華人勞工一起聯合簽名?

巴黎和會?

抗議?

聯名書?

這麽大膽的事,是穩重和善的風格能做出來的事?

趙自牧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實在是冇辦法將他看到的那個憨憨老好人和楊順德口中這個積極愛國分子聯絡在一起。

見到趙自牧這個熊樣,楊順德低低地笑了起來:“怎麽樣?不相信吧?我告訴你,你小瞧任何人都不要小瞧福貴,你以為他是怎麽當上我們這裏的工頭的?憑他力氣大?還是憑他聽話?”

這自然肯定都不是。

楊順德的問題讓趙自牧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甚至忍不住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現在還留在凡爾登清掃隊的有差不多五千人,其中不乏顧為光、莫令儀這樣讀過書、識過字的文化人,有人會法語,能和法蘭西人順暢交流;有人會技術,工作能力不遜於很多法蘭西的老員工。

福貴究竟憑什麽能脫穎而出,成為這五千人的工頭?

楊順德把頭湊過去小聲說:“說來你可能不信,一開始,我和福貴來到法蘭西的時候都是大字不識一個的農民。但是在凡爾登戰場上待了三年,一天到晚累死累活還朝不保夕,我連中文都冇學明白,可是福貴已經學會了法語。”

“你呀……可別覺得福貴死板,他聰明著呢。”

這確實是個很新鮮事實,趙自牧真的很難想象,那個看起來憨憨的、毫無心機的樸實勞工,實際上內裏卻是這樣一個聰慧而勇敢的人。

這讓趙自牧對福貴的感覺更加複雜起來,卻也更想瞭解一下這個在他眼前看起來平平無奇的“老好人”。

楊順德帶著趙自牧在顧為光的帳篷裏收拾好行李,楊順德幫趙自牧打包鋪蓋,顧為光就在一旁涼颼颼地看著,一言不發,卻也一眼不錯。

趙自牧被看的心裏發涼,像是自己不過是一隻待宰的羔羊,而顧為光就是手持長槍的獵人,隻等著最合適的時機,就會對他扣下扳機。

在顧為光的目光下,趙自牧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自在,可楊順德卻像是什麽都冇感覺到一樣,還能在一旁嘟囔:“我怎麽覺得他的鋪蓋比我的好?”

聽了楊順德的話,顧為光尖銳如鷹隼的目光這才從趙自牧的身上移開,轉而落到楊順德的身上。隻是這一場,顧為光的目光溫柔了下來,一點不見看趙自牧的冷漠。

顧為光在一旁啐他:“人家的被子是新的,能和你那幾百年不曬的被子比?”

楊順德小聲逼逼:“怎麽就幾百年不曬了?顧老叔,你汙衊我。”

顧為光嫌棄地擺擺手:“快滾,煩死了。”

楊順德笑嗬嗬地帶著趙自牧走了。

然而看起來笑嗬嗬、一副冇心冇肺的樣子的楊順德卻在離開的路上對趙自牧說:“顧老叔曾經有個朋友,參加了法蘭西的布爾什維克運動,顧老叔被牽連,折了一條腿,從此之後他就很忌諱這些,你多擔待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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